朝夕

爱慕子:

彼岸忘川。

牧·志铭:

忘川。

人当然不会知道自己出生前的事情。

不过我清楚的记得，我第一次睁开眼睛的那一刻，忘川河岸的曼珠沙华全都开了。

我本来也有个好听的名字，可是来到这里的人，都叫我孟婆，尽管我看上去不过人类六七岁的样子。当然，我不会老，代价就是，我没有魂魄。

走过这座桥的人有很多，我不过是坐在桥头随我的心思把各种味道的汤发给他们而已，哦，人们以为孟婆汤只有一个味道，因为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喝到孟婆汤。我会给那些夭折的孩子甜蜜的糖浆，给那些战死的将士甘醇的美酒，也会给那些充满着怨恨的人最苦最涩的药水。

 

“可以不喝这汤么，我不想忘了他。”一个面容凄楚衣饰华美的姑娘走过来。

“可是他已经忘了你……”我笑着把汤递给他，碗里映出的倒影，那位借妻族飞黄腾达的公子才刚办完妻子的丧事，就搂着妓馆的红牌欢翻云覆雨。

“不！”姑娘摇着头，泪水纷纷滑落。

“喝了吧，下辈子投胎去个好人家。”我耸耸肩，这样的场景看了太多次，有人说我残忍，我倒觉得，那些真相比我残忍太多。

姑娘喝完了汤，脸上所有的哀恸凄楚都化作木然，一步一步向桥对岸走去。

也有那些真正对世间还有留恋的，说什么也不肯喝汤的家伙，唉，我一向是把他们踢下河了事，反正忘川里的水味道也和他们该喝的汤味道差不多。

偶尔，我也想到人间去看看，看看那些爱欲嗔痴悲欢离合最初的样子，那些故事，都是我下酒的好菜。

若说，我对人间有什么留恋，那一定是酒，那些经历了春华秋实，最饱满的生命，中和了阳光泉水，然后沉淀，发酵，散发出一种醉人的甘甜。可是，我从来没喝醉过，我见过形形色色喝醉酒的人，他们笑着，哭着，唱着，骂着，有的人醉了就真的忘了，而有的人醉了，比醒着更清楚。

 

当然有些人是不会从我这里过的，比如那些潜心修行得道成仙的，或者因为十恶不赦直接被黑白无常勾走了魂魄的，反正从我这里走的人，无论有多深的执念，只要过了桥，就对人间再无一丝一毫的留恋。

那一个个木然的面孔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候，我都回以最真诚的的微笑，没错，我是个很有职业道德的孟婆。

如果你还不到时候喝汤，我也会提醒你。

“喂，小娃儿，这地方你不该来！”

“呜哇啊啊啊啊，我要娘亲，我要哥哥！”他坐在地上哭得伤心，小小的背影单薄，可从衣饰打扮上看，该是个家境不错的孩子，既然阳寿未尽，怎么迷路到这里来了。我刚想走过去问问，黑暗里却伸出一只手把他抱走了，没想到，过了些日子，我又遇到了他。

 

现在他已经长得比当年将他掩藏起来的花朵还高很多，我笑着和他打招呼。“小少爷，又见面了。”

他缓缓转头看向我，看样子是刚刚哭过，眼角还挂着泪痕，可是眼神里透着惊疑。

“也是，你当年那么小，估计不记得我了。”我撇撇嘴。

“兜兜？”他走过来，我坐在桥栏上倒是刚好和他平视。

“好吧，你还记得我是谁，不过，小少爷，你还不该来啊。”

“……会有人来接我的。”他声音很低，若非我竖起耳朵仔细听还不知道他在嘀咕什么。

“哈……那你边上站着别碍我的事儿。”我打个呵欠，从桥栏上跳下来，既然是老朋友，我也不介意多个人在这儿，正好无聊了还有个人陪我说说话儿。

 

其实这里的生活真的挺无聊的，永无止境的黑夜，奔流不息的忘川河水和常开不谢的彼岸花，还有那些从河那边传来的哭泣呐喊尖叫，我是早就习惯了，扭头看看那小少爷，也没有什么表情。

唉，人长大了就一点也不可爱了，他还是个小包子的时候多好玩儿。这会儿总是一副跟丢了魂儿似的表情……丢了魂？！突然我明白了这小少爷为何这幅样子，仔细感知了一下，他身上如今只有三魂六魄，怪不得，力魄离体，没办法渡过忘川嘛……

“喂，小少爷，你怎么搞成这样子？”我有些好奇，忍不住问他。

他摇摇头，继续望向黑暗的虚空。

 

傻孩子，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么，逆天而为的事情我可以不跟你计较，但你在我这儿住了这么久，总要讲个故事给我，就当是付了租子。

后来他终于开口了，故事里有西湖的万顷碧波，长安的明月千里，巴陵的夹岸桃花，融天的火烧连云，龙门的漠漠黄沙……这个故事一讲就是三年，我也听了三年，可是还是没有听到结局，他说，他自己也不知道。

后来他等的那个人真的来了，冒冒失失闯进来，差点跌进河里去，我好心指了路，“喂，那下次我再见到你了，你得告诉我啊！”他们走的时候，我冲小少爷喊了声，也不知道他听到没。

 

你问，那个故事的结局，我知道了么？

当然，小少爷很守信用，也很精明。

不过太聪明的人，总是活不久的。

慧极必伤，情深不寿。

这话来形容他，再贴切不过了。

“小少爷，你来了，”我笑着向他招手，“不过，这回可回不去了！”

“我给你接着讲故事，请让我在这里等着他好么？”

“呜……”虽然我知道这不合规矩，可是忍不住想要听完故事，只好点点头答应了他。

 

故事讲到昆仑小遥峰的莲花，他等的人也来了，红衣银甲，手持一柄长枪，小少爷笑得很好看，那人也笑了，流着泪笑。

“喂，喝了吧。”我把碗递给两人，“下辈子就别再见面了。”

其实这句话，我并没有说出口。

那将军搂着小少爷，把自己的手臂穿过他的，“祈，我们还没有喝过交杯酒呢。”

小少爷站在彼岸花丛里，大片大片火红的花朵映红了他的脸颊，两人目光相交的一瞬，我分明看到了，故事的结局。

 

将军仰头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，小少爷似乎是还想多看他几眼，小口小口地咽下，那将军却突然吻住了小少爷的唇，小少爷的眼睛一瞬间睁大。

他……根本没有咽下那些酒么……待他将自己嘴里的酒全都哺给了小少爷，才松开怀里的人，意犹未尽地舔舔唇。

“祈，我们扯平了。”将军大笑着，小少爷眼睛里的神采一点点暗淡下去，他把人抱在怀里，对我点点头。

“罢了，你一生痴心换他永世不忘，走吧。”我摆摆手，再回头，两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桥的尽头。

 

也许有人会好奇，那个故事叫什么？

嘿嘿，那个故事啊，叫——

——朝夕。